中国有句老话，叫“吃着碗里的，看着锅里的”，用来形容那种贪得无厌的心理，告诫人们要克制欲望，安守本分。这句话祖祖辈辈流传下来，在当今是否仍有约束力？当碗里的和锅里的一起端到你面前，你会如何选择？常州市锡剧院的锡剧小戏《碗里碗外》用20分钟的演绎，讲述了一对农民工夫妻面对飞来横财，进行了一次碗里碗外的抉择，经受了一次道德考验，从而折射出中国普通百姓最朴素的伦理坚守。

金钱诱惑的人性考验

寒冬腊月，打工妹大兰子收拾行李，等着丈夫讨回拖欠的工资，一起回老家过年。丈夫二憨子抱了一箱方便面回家，说老板三赖子突然“人间蒸发”，工友们一气之下把他家里的物件都搬走了，自己只捞到一箱没人要的方便面。开场迎接新年的喜庆氛围一扫而空，底层劳动者保不住自己碗里的成果，一年血汗付诸东流，失望、悲伤的情绪笼罩在夫妻俩心头。

大兰子数落着丈夫的窝囊无用，搬起那箱方便面砸向丈夫，没想到箱子散落，掉出一堆堆红红粉粉的百元大钞，数数有三十万。这一箱现金如同砸向平静湖面的巨石，在角色和观众的心里激起阵阵涟漪，将大家一同抛入天降横财的狂喜与眩晕中。但随之出现一个问题，这30万现金里，有20万是夫妻二人应得的工钱，还有10万是意外之财，这两笔钱划出了“碗里”与“碗外”的界限，成为检验人性的试金石。

剧中用一段对唱展现了夫妻二人此时的思想交战:一方面,他们憧憬拿了这笔钱回老家办年货、添新衣；一方面，又怕拿了不该拿的钱惹上牢狱之灾；想还钱，又以老板已经跑路说服自己，谋求心安……反反复复，百般纠结，真实地反映出了普通人面对诱惑既怕又要的心态。

就在夫妻俩还在纠结时，老板三赖子上门了。夫妻俩以为老板是来抓贼的，得到的却是老板的道歉，原来老板为了补发民工工资，到处贷款借钱，甚至卖掉自己的车子，所以最近不见人影，然而工友却以为老板跑路，将他家洗劫一空，把他装在方便面箱子里的补发工资当作垃圾扔掉了。老板向夫妻俩许诺，钱虽然丢了，但他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拖欠的工资还上。夫妻俩百感交集，将那一箱子钱拿出来归还老板，并谢绝了老板的三万奖励。在剧情的层层转折中，观众跟随角色一同攀爬道德认知的阶梯，最终抵达“只吃碗里，不吃碗外”的价值高地。

全剧三个角色，都不是绝对黑白分明的扁平人物，每个人身上都注入了真实可感的人性，呈现出立体多面的样貌。

大兰子是全剧最富光彩的形象，这个打工妹一出场便带着泼辣直爽的烟火气， 她会因丈夫讨薪无果而怒斥 “憨瓜、傻蛋”，会在恼火中举起方便面箱子砸向丈夫，会在见到巨款时狂喜高呼“老公，爱死你啦”。这些细节刻画出一个真实的底层劳动者形象，有着朴素的物质欲望。但主创未止步于此，接下来通过一系列心理转变，展现其精神世界的成长：从最初想独吞 “碗外”之财，到意识到拿别人的钱是犯罪，到最终主动归还余款并谢绝奖励，大兰子的每一次选择都伴随着激烈的内心挣扎，而推动她做出道德抉择的，正是深植于民间的朴素价值观 ——“拿了不义之财，要遭报应的”。演员严亚茜演活了这个人物，既展现了大兰子“泼” 的一面，数落丈夫时的爽利劲、摔箱子时的爆发力，都有她老旦出身的功底；又演出了角色内心的转变，从发现巨款时的震惊与狂喜，到怕惹上牢狱之灾时的恐惧与不安，再到最终归还钱财时的坚定与坦然。这种层次丰富的表演，让大兰子的道德抉择显得真实可信，而非生硬的说教。

丈夫二憨子代表了底层劳动者的另一种特质——憨厚、懦弱中透着善良。这个被妻子斥为 “憨瓜、傻蛋”的男人，面对工友哄抢财物，只会缩在一旁， “根本沾不上边”；拾回一箱方便面箱还沾沾自喜，觉得 "能吃两天"；等发现巨款，他颤抖着全无主意，对妻子说“关键时刻你做主，家里大事你把关”。演员姜达通过略显佝偻的体态、迟疑的语气和手足无措的动作，精准捕捉到这个角色 “憨” 的特质。但正是这样一个看似懦弱的角色，在关键时刻提醒妻子 “我们工资只有二十万”，推动妻子作出了正确的选择，其本质上的善良与本分，构成了这个人物的底色。

老板三赖子的塑造则打破了“包工头”的刻板印象，经历了从 “老赖”到 “诚信商人”的反转。他拖欠民工工资，不是因为黑心，而是甲方资金断链。欠款要不回来，他自己七拼八凑补发工资，乃至于把车都卖了。他那句“车没了可以再买，可诚信没了，千金万金都买不回来”，一下子把这个人物升华了。

民间伦理的当代坚守

小戏《碗里碗外》的深层价值，在于通过一个看似简单的道德故事，挖掘出了中国民间社会最根本的伦理坚守，为当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精神镜鉴。

全剧以“碗里”与“碗外”作为隐喻：“碗里”指的是夫妻二人应得的 20 万工资，是通过劳动获得的合法报酬；“碗外”是多出的 10 万现金，是意外之财，引发了夫妻二人的非分之想。这种划分不仅是经济上的，更是道德上的，“只吃碗里，不吃碗外”的朴素信条，蕴含着中国自古以来“君子爱财，取之有道”的传统伦理。当夫妻俩归还“碗外”的10万时，他们守护的不仅是法律上的边界，更是道德上的底线。

在农民工讨薪仍是社会热点的当下，这部作品的现实意义不言而喻。它没有居高临下地同情农民工，而是通过他们的视角展现其生存困境与道德坚守，让观众看到农民工不仅仅是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，更是有着完整道德意识的人格主体，这种视角的转变本身就是具有进步意义的。

同样的道德守护也体现在老板三赖子身上，他卖车也要补发民工工资，何尝不是一种诚信的体现。对老板而言，诚信是 "千金万金买不回" 的无形资产；对劳动者而言，诚信是 "心底无私春常在" 的精神底气。这种双向的诚信坚守，打破了“老板与打工人对立” 的思维定式，展现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劳资双方共赢的可能。这种伦理在当下的经济形势中尤显珍贵：不是怨怼，而是理解；不是对抗，而是合作。大家唯有彼此信任，才能共渡难关。

从更广阔的视角看，《碗里碗外》其实讲述了一个关于 “尊严”的故事。农民工夫妇最终拒绝 "碗外之财"，本质上是在守护劳动的尊严、人格的尊严；老板卖房发薪、珍视诚信，也是在维护自身的职业尊严。这种对尊严的共同追求，让不同阶层的人在精神层面实现了平等与共鸣。

小戏《碗里碗外》自演出以来，先后获得多个奖项，并入选国家艺术基金、江苏省舞台艺术精品等扶持项目，这些荣誉体现了作品精湛的艺术水准和深刻的社会意义。当舞台的大幕落下，那句“碗里碗外须分开”的箴言仍在我耳畔回响。这不仅是对剧中人的告诫，更是对每个观众的提醒，在这个充满诱惑的时代，守住“碗里”的本分，抵制“碗外”的诱惑，正是我们守护内心安宁与人格尊严的最有效的方式。

（此文发布于8月18日《常州日报》，作者：言禹墨，系一级编剧，常州市文化艺术研究所创作部主任，江苏省曲艺家协会副主席，常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