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州东乡，枕运河而栖，倚青山而卧，涵盖了郑陆、焦溪、横山桥、横林与遥观等乡镇，在这片被江南烟雨浸润的土地上织就一幅水墨长卷。黛瓦黄墙的村落深处，袅袅炊烟中升腾的不仅是人间烟火，更有一碗素面凝练的岁月风华。

宋代诗人黄庭坚曾以“汤饼一杯银线乱，蒌蒿数筋玉簪横”咏叹面食之美，东乡的“一筷面”，恰似这诗行中跃动的银线，将水乡的温婉与农家的炽热，绾作一缕穿越千年的乡愁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一

旧时东乡的宴席，是乡情的狂欢。村中凡遇红白喜事，主家必请厨师上门掌勺。若厅堂局促，便借遍邻里的八仙桌与长条凳，桌角以墨笔题名，碗底凿字为记，朴素的仪式感中透着乡邻互助的暖意。

男人们端盘传菜，妇人们择菜刷碗，孩童穿梭嬉闹，炊烟裹挟着笑语升腾。此般光景，倒应了《荆楚岁时记》中“岁暮家家具肴蔌，诣宿岁之位，以迎新年”的热闹。

而宴席的高潮，必是那一碗热气腾腾的“一筷面”——喜宴午间留客，白事夜半慰心，这筷面早已超越果腹之需，成为东乡人情感的纽带。

面汤乃灵魂所在，老母鸡需得散养，晨起三更便与猪筒骨同入陶瓮，以武火煮沸，转文火慢煨。待到日上三竿，揭盖时满室生香，汤色澄若秋露，印证了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中“有味者使之出，无味者使之入”的烹调至理。

面条的筋骨，则藏匿于老师傅的指尖。传统精粉兑井水揉作玉团，醒面时需覆湿布避风，擀制讲究“薄如蝉翼，韧似春蚕”。

煮面时，灶膛火舌舔舐铁锅，沸水翻涌如浪，老师傅执三尺竹筷凌空搅动，面条在浪尖起舞，须臾间腾空而起，根根分明，弹韧不烂。

火候尤需精准，鼓风机轰鸣中，大铁锅水汽蒸腾如云海，面条入锅须臾即起。这般功夫，恰似唐代刘禹锡“举箸食汤饼，祝辞添麒麟”的宴饮场景，将五谷化作舌尖上的霓裳羽衣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二

一筷面的精髓，更在于浇头的丰俭由心。当方盘里的浇头次第绽放，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变得鲜亮起来。糖醋小排红亮如琥珀，红烧肉肥糯似凝脂，鲜肉圆浑圆如珠玉，再佐以炒菠菜的翠、香菇面筋的褐、水芹菜的青，俨然一幅“红香细剥莺哥嘴，嫩白鲜羹玉面条”的工笔小品。

东乡人深谙“荤素相济，五色悦目”的食养之道和“凡食菜，必先择其时，合其宜”的烹饪理念，一桌浇头不仅饱腹，更诉说着四时风物的轮转——春笋脆如昆山玉碎，夏芹清若空谷幽兰，秋菌肥似云锦层叠，冬菜甜比蜜饯含香。

这般“五色乱目，五味荡魂”的浇头阵，自然馈赠皆化作碗中滋味。东乡人将四时风物凝于方寸之间，让每碗面都成为流动的岁时记。

宾客落座，帮厨者托方盘疾走，碗中面条仅一筷之量，三两口便可尽享。此间奥妙，正应了明代陆深“嫩白鲜羹玉面条”的玲珑意趣。

食客无需矜持，续面之声此起彼伏，壮汉连啖五碗面不改色，老者细品三盅颊齿留香。这般酣畅，恰似苏轼笔下“甚欲去为汤饼客，惟愁错写弄獐书”的率真，将宴饮之乐推向极致。碗底残汤映着梁间红绸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喜宴的热烈，还是白事的庄重——原来生死悲欢，俱在这碗人间至味中达成和解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三

“一箸能挑千秋月，半碗能容四海春。”这看似简单的面食，实则暗合中国传统哲学。

汤为地，面作天，浇头列星斗，葱花点春色，俨然微型宇宙。明代《食物本草》记载：“面性甘温，补中益气”，东乡人将养生智慧融入日常，让寻常面食承载“食药同源”的古老智慧。

“银线落釜成追忆，玉箸擎天忆旧年。”东乡的宴席逐渐褪去旧时模样。当年借碗盘要按“郑—焦—横”顺序编号的趣事已成绝响。星级酒店取代了土灶铁锅，预制菜冲击着现炒浇头，连“张家厨子李家碗”的乡土智慧，也渐渐被扫码点单的荧光屏掩埋。

这变迁背后，是工业化对农耕文明的冲击。昔日村宴上，一碗面承载的不仅是口腹之欲，更是宗族认同与乡土伦理。毕竟，面的价值，从来不止于碳水与蛋白质的叠加，它是游子归乡的路标，是岁月沉淀的史诗，更是中华文明“民以食为天”的永恒注脚。

而今，当“五零后”面馆的老灶台逐渐冷却，当陆游笔下“天上苏陀供，悬知未易同”的手作精神被效率取代，我们失去的或许不仅是一筷面的滋味，更是一段可触可感的集体记忆。那些在蒸汽氤氲中传承的手艺，终究成了时光长河里的标点。

东乡的炊烟终将散入云霞，但那筷面的温度永远烙在游子心头。它让我们懂得：真正的乡愁从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，而在柴灶铁锅的哔剥声里，在邻里相借的粗瓷碗底，更在那句“管饱管够”的爽朗笑语间。

当某日暮色苍茫，循着陆游《朝饥食齑面甚美戏作》的诗行，于某个街角老店重遇那筷面时，你会明白——碗中荡漾的何止是银丝？那是江南的杏花雨，是游子的明月光，是整个常州东乡的春秋。

（此文发布于9月23日“常州宣传”公众号，作者为常州市文化艺术研究所  周星）